两年前在沙溪一个茶室,等待朋友的时间里,看到一本米兰昆德拉的小说「无知」。我居然延迟直到这几天才看完。这本书讲述了流亡在外之人回到家乡的所感,并非是阔别已久的怀念,更多集中在并未被验证的喜悦、踌躇、难堪中。

书里有一段关于记忆的描述是这样的:“记忆只保留经历过的生活中完全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,但这也是构成人的本质的一部分。如果有人能够在记忆中留住他所经过的一切,能够在任何时刻回忆起他过去的任意一个片段。他的爱情、友谊、愤怒、原谅或报复的能力都会和你我不一样。”

于是人的记忆真的能做点什么呢?没人知道为什么它只能留住过去可怜的一小部分,没人知道为什么留住的恰恰是这一部分,而不是另一部分,这一选择,在我们每个人身上,都在神秘地进行着,超越我们的意志和我们的兴趣。我们无法理解人的生命,事实存在时的原来模样其实已经不复存在了;它的还原是不可能的。

所以人可以回忆起的过去是没有时间的,没有了任何物质的和时间的维度。

这个新年前夕,母亲告诉外婆的老房子重新修缮了。那是一座在村口坡上的房子,我在二年级之前几乎都住在那里。我记得曾在堆柴火的地方见过一条正在蜕皮的蛇,也在夜晚村口马路上遇到高速摩托造成的车祸。院子里外婆种了木耳,像是灌木般,黑压压的一片。遇到雨季时,大家都会为此头疼。那时候在从我家的老房子往前走,过了一个小道,可以通到村子里。外公有五个兄弟,那个村里几乎都是亲戚。我们叫那个小道,弯弯。

我和表哥经常去山后面的一座坟墓,那是我当时记忆里最尊贵的一座。在那个时候,能在农村的坟墓前修桌椅实在是少见之事。我们常在那里玩,接着大人们会责备我们。这些,都是我小时候记忆里很深刻的碎片。

所以这次母亲告诉我房子修缮了,外婆希望我们可以过年回去,我答应了。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家人一起过年了,回去之前我就在想,我要带几本最近的课业书,回到那个坟墓的座位上看书,早晨可以去山上走一走,兴许小时候害怕的那片树林,我现在还能拍一些照片。

可是那座坟墓搬迁了。还在记忆里的那个山坡也并不高,甚至在修建后显得有些低矮,我几乎看不见几棵树了。并且在和家人相处了几天之后,我们又开始了争吵。我知道很多记忆中的理解常常有所偏差,或许我只是希望通过这一次的回归,以此确认我是从这个开始出发的,以此提醒自我的可能性和有限性,或是期望它能给我提供某些勇气。

但很多无法控制之事,比如我无法控制我的脾性无法与家人相处,我无法预知城市化的速度蔓延到这个早已处于遗忘的小村镇,我无法实现我计划好的这个新年。不过,让我感到踏实的是,我仍然感觉到我与这里的联系,每一个时刻,每一天,无论肉身是否在此。

当下的时刻是与过去的时刻一同组成的。它们一直在我的理解和感知中,它们并非因为发生后就成为死亡的停滞,在某种程度上,记忆里的所有,都在因为内嵌在我的经验中,而同时也处于不断地生长和变化之中,也逐步与我的成长一同去适应新的环境和处境。或许有一天会遗忘,但它们也会内化为我的一部分,与我和这个世界继续再见。

所以讲到这里,我在想,我们是以何种联系去谈节日,谈家乡,谈家庭,或者谈论一段共同的语言和生活信仰。

以上几个词汇对我来说实在是淡薄的,但我的笨拙理解是,庆祝的善意。我们之所以会珍视,会团聚,会守护。把大家聚集为一个单位的节日或传统,因为在此刻值得祝福。我们的漫长,而不断变动的生活中,需要某些恒久之物提醒自己,或是,安慰。由于连自己相信的记忆都充满了不真实性,但至少在这些时刻,还可以感受到团聚之时的某些善意。

我相信此刻祝福和庆祝的善意。

我希望我身边每一个人都健康平安,顺心如意。
我希望自己在每一年都有一些新的勇气,纵使未知。

“中午,有时我们看到黑夜朝河水走去。池塘,仰天而卧的水。在某些夜晚,空气是那般温柔脆弱,仿佛人们赤脚走玻璃碎片上”

我透过此刻的朗读,也看到笔划背后在山尖的墨色森林,砖房后那座并不让我感到恐惧的坟墓,以及儿时的自己,举着手臂,在那里等待烟花降临。


Creo profundamente que eso es todo y que ni veré ni ejecutaré cosas nuevas.
Creo que mis jornadas y mis noches se igualan en pobreza y en riqueza a las de Dios y a las de todos los hombres.